一位大學生在立院當面指教育部長「偽善、滿口謊言、不知悔改」,被批評者斥為「鬧文革、紅衛兵」;這一來一回,人們簡直看不出批評者使用的詞彙比那位大學生有何高雅之處,甚且恐怕更加粗鄙惡劣。此一場景充分反映了台灣議論話術的境況,令人百感交集。
議論雙方的相似點,尚不僅此而已。大學生認為,他們所主張的「反言論集中/反媒體巨獸」,皆是合理合情的正大關懷,輿論卻抓住他們與教育部長的應對態度大作文章,但「對抗權威,禮貌不是最高價值」,不能因他們與部長的互動引發爭議而模糊了焦點,這是學生們感受的委屈。然而,回過頭來看,這些學生為表達「反言論集中/反媒體巨獸」的立場,抓住了教育部長的一封電郵,明知其不是而故意將之曲解為「白色恐怖」,欲藉此種無限上綱手法來抬高自己的聲勢,則不啻又是「反抗權威,誠實不是最高價值」的心態;雖然我們認為部長根本不必也不應發那封電郵,但難道部長被說成「白色恐怖」沒有委屈?現在,大學生如何「曲解」教育部長,輿論正用同樣的手法來「曲解」大學生。
此類的手法與話術,天天都在國人面前演出;只是這次發生在大學生與輿論之間,更令人感到驚悚與痛心。其實,將ECFA說成「傾中賣台」,豈非正如同將部長的「關心」說成「白色恐怖」?而為陸生三法用三秒膠鎖住議場,不比大學生坐在桌沿與部長談話嚴重?在此次事件中,人們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這些大學生受到政治人物行為模式的感染,卻也同時感知到初生之犢的青春血性應當受到珍惜與呵護。因此,大學生參與政治議論的手法話術或許有其可再斟酌之處,但若因此就將他們指為「文革/紅衛兵」,卻是出言過重,比擬不倫。
在此風潮中,其實充滿了雙重標準。如果發言者是立法委員,時常聽到比「偽善、謊言、不知悔改」更辛辣的語言,人們已是見怪不怪;如今為何只因發言者是大學生,即要被指為「紅衛兵」?若欲對此一事件作出評價,一方面因為是「大學生」,值得期望他們有更妥善的表達方法(但人們甚至已不再期望於立法委員),另一方面也希望大學生能將當下的社會參與視為「嘗試/錯誤」的學習過程;所以,在批評這幾位大學生時,更要思考是怎樣的社會環境造成了這些大學生的樣態,或許可從台灣的「學運」找到線索。
在八○年代的解嚴風潮中,學運由「黨外」及民進黨主導,延續至今。學運是「理想」與「技術」的合體,缺一即難有動能;早期的學運,如「廢萬年國會」等議題的理想性高,在操作技術上的空間亦大;但隨著政經議題變化,民進黨在論理層次逐漸失去根據,全靠抗爭的技術支撐,遂出現「技術」凌駕「理想」的異象(如ECFA、美牛案等),學運人物亦隨之「理想貧弱,技術掛帥」,而馬永成、羅文嘉即是「技術掩埋理想」過程中的代表。捲入此次事件的幾位大學生,亦是由民進黨引入,其「反言論集中/反媒體巨獸」的理想正大,卻因手法話術的「技術閃失」而陷入風暴,殊堪惋惜;未來學運中的「技術主義」應當以此為鑑,須有「理想應當超越技術」的警醒,更應創造出不依附黨派的學運人物新典型。
沈富雄在揭發陳由豪行賄吳淑珍時,有綠營人士對他說「在政治上有比誠實更高的價值」;如今,又從一名大學生口中聽到「對抗權威,禮貌不是最高價值」。這兩句話何其相似,卻也皆難有定論。政治若完全否定誠實,即可無惡不作;但若為抗議權威,「當仁不讓於教育部長」又有何不可?只是,此一事件讓國人感知到,問題的焦點雖在大學生的話術與態度,但問題的癥結病灶則在台灣公共論壇的變質與失能。
我們認同教育部長蔣偉寧此時所持態度,他說:「這時不論再說什麼,都會傷害學生。」國人現在應思考的是,是什麼樣的社會示範感染了大學生的話術與手法,而居然這樣的示範社會卻又回過頭來指責幾名大學生是文革紅衛兵!
(2012-1206 聯合報-社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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