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2日 星期日

【閱讀小說】 鳥蛋婆

鳥蛋婆愁著一張枯瘦黝黑的臉看鐵皮屋窗外的雨水,好像整個世界都泥濘起來。如果在某個漂亮的樓房,乾淨的窗玻璃,恆溫空調的房間裡面欣賞雨景,也許會有愉悅的心情,但鳥蛋婆和她那左手斷了兩根指頭的兒子只是住在市區漏水的鐵皮屋裡面。雨水打在生鏽的鐵皮屋頂,讓他們都覺得煩悶。

屋頂有些地方鏽蝕出褐色鐵鏽的小洞,雨水就那樣挾帶著天光落了下來。鳥蛋婆得拿空罐頭去接雨滴,並且不停地把裝滿雨水的罐頭往窗外倒,然後再度放回原本會漏水的地方。如果有人仔細去數地板上的罐子,大大小小共有七個這樣盛接雨點的罐子,如果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像地雷一樣──鳥蛋婆死去的老公曾在金門戰區當兵,告訴她金門海邊過去有很多雷區,非常危險──鳥蛋婆死去的老公,或許我們叫他鳥蛋伯吧,當時講到「危險」這兩個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並且用誇大的動作表示。

鳥蛋婆從來沒有去過金門,但她現在瞇著眼睛想起來,人生比那個叫「金門」的島嶼更多地雷,大概有什麼有名的作家也會把人生比喻成戰場吧?鳥蛋婆揉揉自己的眼睛,她其實從國中畢業以後就不曾看過書了,在紡織工廠做女工,結婚以後跟著丈夫賣香腸、大麵羹和臭豆腐,什麼都得奮力去做。人在世就好像得花好多力氣才能呼吸到明天的空氣,年紀愈大,她愈有這種感慨。

她檢查了地板上接雨水的罐子,那罐子裡明晃晃的水面讓她的眼睛有點不舒服。可能是青光眼的毛病又嚴重了,下禮拜得去看眼科才行,她想到吃那降低眼壓的藥就覺得不舒服,每次吃藥就沒有食欲全身痠痛,但人老了不吃藥好像就不能活下去。

她揉了揉眼睛轉頭看她的兒子。

她那快四十歲的兒子正對著發出炫光的螢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右手移動滑鼠,左手還健全的幾根手指在鍵盤點擊不知道在按什麼。兩個月前,他在工作兩年多的螺絲工廠被機器絞斷了兩根手指頭,聽說流的血比工廠裡的機油還多,好心的老闆給了他一個月的薪水,然後就叫兒子別再去上班了。

兒子說這年頭上網玩電腦遊戲也能夠賺錢,好像可以賺到什麼寶物裝備拿去賣錢的,所以拿了一點積蓄去買了新的電腦、裝了網路,整天什麼正經事也不做,就讓那電腦螢幕的青光照著他的臉,他醒著就這樣一直玩那電腦遊戲,把自己坐成一尊彌勒佛似的,整天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鳥蛋婆想現實生活中他們也沒看過什麼寶物,難道網路上到處都有寶物可以撿?

她不相信在網路上能賺到錢這種事,但她也不懂。她只是偶爾愁著臉,把滿頭銀髮的臉靠近電腦螢幕旁邊,想要稍微弄懂兒子在做什麼,是不是真的可以賺到錢?

「媽,你走開,你不懂啦!」兒子這樣揮揮手就像驅趕蒼蠅的表情非常不耐煩,然後補了一句:「你這樣子我會分心。」

鳥蛋婆的確不懂兒子在做什麼,只知道他從來沒有在電腦上賺到一塊錢,反而經常向自己伸手拿錢。

她一次又一次從又髒又舊的褐色小錢包裡,把十元、五十元或皺巴巴的紅色一百元鈔票遞給兒子。十幾年前她也會妄想讀大學的兒子能交到女朋友,能賺大錢、結婚,給她抱個孫子,但她現在不怎麼會想這些事情。

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對,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聽雨打在鐵皮屋頂上,聲音的間隔逐漸拉長,稀稀疏疏地,好像廟裡老人家正準備拉月琴時,那樣調音試彈的幾個聲音似的,然後屋頂上惱人的雨聲終於完全消失。

好像死亡那樣,雨死了,雨聲消失。

人死了,煩惱消失。

鳥蛋婆歎了口氣,對兒子說:「雨停了。」

兒子沒有任何反應。因為雨停了,屋子裡安靜下來,鳥蛋婆又可以聽到兒子那非常規律點擊滑鼠和按鍵盤的聲音,那好像證明兒子並不是一尊佛像而是活生生人類的聲音,雖然那是非常單調的聲音……

鳥蛋婆也想要兒子出門去找些正經的工作,但兒子總會像野獸般地對她大聲咆哮:「有誰會錄用一個四十歲而且手指斷了兩根的人?」

「那、那要不跟我一起去賣煎鳥蛋?」相較於肥胖魁梧的兒子,鳥蛋婆的身形非常嬌小,她臉上露出慌張、好像做錯事的表情,趕緊提出了另一個想法:「攤車很重,媽媽快推不動了。」

「媽,你一個老人家去賣鳥蛋,會有人同情你,跟你買!」兒子拉長了語氣,彷彿非常疲倦地說話:「如果我站在你旁邊,生意可能會變得比較差了。」

「你說的也是。」鳥蛋婆想起了夜市裡經常向她買鳥蛋的年輕學生,當他們知道自己已經七十幾歲,一身慢性病還這麼辛苦出門賣鳥蛋,大家總是一臉同情地把十元、二十元掏出來跟她買鳥蛋。

「對了,電視機上面有這一期的電費和電話費帳單,好像已經過期了。」兒子的雙眼仍緊盯著電腦螢幕,雙手不斷在滑鼠、鍵盤間移動,只有聲音透過透明的空氣傳遞、震動鳥蛋婆的耳膜。

「過期了?」鳥蛋婆慌張地在電視機上面凌亂的廣告單、幫兒子拿的免費求職報和信件中尋找,找到了兒子所說的帳單。

「要記得去繳,不然我的網路會被斷掉。」兒子提醒了鳥蛋婆。

鳥蛋婆微弱地應了一聲。然後去找到自己的褐色小錢包,那網路費加室內電話費要一千多元哪!

錢包裡有一張皺巴巴的五百元,她放了兩個禮拜,都捨不得把它用掉,另外還有一張看起來挺新的一百元,一些零錢。

在攤車放零錢的鐵罐子裡,約莫還有兩、三百元的零錢,大多是十元、五元的硬幣,也有一些一塊錢的,但那是做生意用要找給客人的零錢,不能夠隨便花掉。

「得努力去賺才行。」鳥蛋婆抬頭看窗外的天色,天快要黑了,而且雨又停了,她可以推著攤車去夜市做生意。

鳥蛋婆告訴兒子她要準備出去做生意了,兒子同樣低沉微弱地應了一聲。然後鳥蛋婆推著攤車離開家門,把門輕輕扣上。

人行道凹凸不平,有些地磚裂開了,所以鳥蛋婆只能把攤車推在積水的慢車道上,布鞋都弄濕了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為了賺錢,怎麼辛苦都得努力去做。路上有個急躁的機車騎士因為被鳥蛋婆的攤車擋住了,咒罵了鳥蛋婆幾句,但鳥蛋婆已經習慣了,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機車騎士離開。大概就像她兒子玩電腦遊戲那樣的表情吧?

貧窮的人家如果不學著點淡漠地看待人生,要怎麼才能活下去呢?

鳥蛋婆推著攤車走了二十幾分鐘來到她經常擺攤的夜市,她現在的攤位在夜市的最裡面──原本她的位置比較好一點,在夜市入口處,但一直被別的攤販驅趕,因此遷移到夜市最裡面的冷僻角落。

因為下過雨的關係,夜市非常冷清,目前看起來是攤販比遊客多的情形,而且許多夜市攤販預估晚上會下雨,因此就乾脆放自己一天假了。但鳥蛋婆為了電話費和電費不能放假,她用枯瘦而且長了許多老人斑的褐色雙手費力推動煎鳥蛋的攤車往夜市深處走,瞇著眼睛避開那些攤販橘色刺眼的燈光。

「青光眼真的又發作了、變得嚴重,得按時吃藥才行。」鳥蛋婆在心中再度提醒自己。

然後鳥蛋婆瞇著眼睛開始煎鳥蛋。打開瓦斯筒的開關,點火,把一顆一顆很小的鳥蛋放進鐵板凹槽中,大約半分鐘以後翻面,雖然因為年老而動作緩慢,她也能稍微稱得上流暢地把鳥蛋煎得圓圓的。

可是,青光眼變得嚴重了。鳥蛋婆想拿竹籤把煎好的鳥蛋串起來等著客人上門,那細細的竹籤怎麼也戳刺不進圓滑的蛋白裡,反而把一顆煎好的鳥蛋弄碎了。鳥蛋婆撿起了碎掉的鳥蛋丟到鐵皮攤車旁垂掛的小垃圾袋,再試第二顆鳥蛋,她瞇起了眼睛,想把竹籤的尖端和鳥蛋看清楚,但心急之下,眼睛更模糊了,她弄壞了十幾顆鳥蛋。

她好心急,這下該怎麼辦,電話費、電費和下週看眼科的醫藥費……

這時她聽到有人在喊:「雨又落下來了!趕緊走!」

她抬頭望向漆黑的天空,什麼也看不到,但一顆斗大冰涼的雨滴落在她的額頭,從她深刻的皺紋流到眼角。她想哭,但哭不出來。

貧窮的人家如果不學著點淡漠地看待人生,要怎麼才能活下去呢?

2013-09-22自由副刊 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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